地上月景

叮、鹊羽毛。

【静临】透明哀歌

 续篇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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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临也……你的发色是不是变浅了。”


平和岛伏身捏住折原的一小缕黑发,越盯越皱紧眉。这话说得其实已经太委婉,何止是变浅,简直就是变得愈发透明。本来根根分明的黑发,拢在手里居然显得模糊不清起来。虽说他们两人的确总喊着让对方去死,偶尔也的确会动杀心,但要说因为一些意外情况的发生而使其中一人死去,这是谁也无法接受的。


折原推开平和岛,自己凑到镜子前眯着眼细细观察。果然对自己的变化会比较难以发觉吧……。他这么想着,抬手摸了摸脸颊。但脸上的血管好像变得更容易看见了。


“你看出什么来没有。”


折原摇摇头,试图向后肘击不知何时从背后靠过来的平和岛,却一如既往地被他半途截住,只好嘻笑着望向镜中平和岛的眼睛。“大概是小静又多疑了吧,就算希望我快点死掉也不要用这么充满关怀的方式咒我啊。”一番话把平和岛将出口的关心语句全逼回了肚中,他愤愤地拍了拍折原的头,轻叹道:“小心点好。……你这种人,说是招惹了神的厌恶然后得了什么怪病都不奇怪。”


“就算是我,被说这种话也是会有点害怕的,快闭嘴吧。”折原哼笑着,泛出醉人的鼻音,一派轻松的语气让人根本无法感觉到他在害怕。被他毫不在意的从容态度所感染,平和岛也就暂且放下心来迎接折原回身后送来的亲吻,把早晨发觉的这一异象在情热中忘到九霄云外。


第二日。


平和岛死死盯着折原搭在被子上的手,最终还是没忍住将他胡乱摇醒。折原半睁着惺忪的睡眼一巴掌糊到平和岛脸上,却被他紧紧抓住。那力道有些过大了,捏得折原生疼,一时只觉得掌中的骨头快被捏碎,感官被疼痛笼罩而变得迟钝,因此半晌后才反应出抓住他的那双手在不断地颤抖。就算是再迷糊此刻也该感觉出事态不对了,更何况是精明狡诈的折原。他用没被控制住的另一边手缓缓抚摸平和岛的头,示意他先冷静,“怎么了,什么事情能让你慌成这样。”他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在毛毯上的碎纸,好像一阵风就能轻易的刮走。


沉默良久,平和岛的声音才从喉中生硬地挤出来,干涩又沙哑。“你的手。”他的提示就到此为止,像是不愿多说,又像不忍多说。


折原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手掌,竟也愣了神——那本莹润泛着樱粉的指尖已再看不见了,最末的指关节延伸上去是逐渐消失的肉色。再细看,却发觉凡是可见的皮肤都变得透明不少,一如前一天在镜中所见的不正常的脸色。


他把视线转移到平和岛脸上,一开口说出来的话连自己也无法理解,似是没有抓住重点的样子:“看不见的地方,还能摸到吗?”他把手塞进平和岛掌中,让他依照自己的话实验看看。其实不用别人来说什么,折原自己心里比明镜还清楚。已经完全失去了来自指尖的触感,对于这种过于诡异的事,饶是他也不太愿意去相信。果不其然,他只是如预料一般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用很简短的句子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去找新罗吧。”


“你们两个啊……就算是我面对这种根本没见过的病也是黔驴技穷啊,嗯嗯……不如折原君让我解剖看看好了!”名叫岸谷新罗的地下密医抓着折原的手端详了一会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这么说道。说没有担心是假的,毕竟面前这两人就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二,好歹见证他们从腥风血雨杀到如今勉强和平甚至谈情说爱的地步,新罗自认为是最不希望他们出差错的人。但再精湛的医术在这前所未闻的怪病上也失了效用,他只能先满面愁容地把两位好友劝回家:“总之,再观察看看,我会帮忙寻找病因的。”


结果折原和平和岛还是无功而返。二人面对的街道尽头是灼眼的夕阳,折原捂住脸,原本指尖的位置恰好搭在眼睑处。他睁开眼,绚烂的光彩尽收眼底,一览无余。但这才不正常。“小静,”他用手肘碰了碰平和岛,扭头冲他扬起比霞光更刺眼的笑容,“现在想牵手吗?”


平和岛站在他身侧,把他从头到尾的小动作都看了个遍,此时瞅见那张不合时宜的笑脸更觉得火大,紧了紧拳头最终还是忍不住捏上折原的脸。“如果想挨揍的话直说就好,别笑得那么难看了。”


“而且……这时候说什么牵手,别一副马上就要消失的样子啊。”


折原拍开他手,随意揉了揉被他捏得有些发疼的地方。他垂眸,将一些本就难以发觉的情绪隐藏在阴翳之中,只有声音依旧平淡又自如。“别骗自己了,虽然一直骂你单细胞,但你也确实没傻到那种程度吧。”


“只过了一天,就是发色变淡到指尖消失的变化,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又变得更糟。你这样自欺欺人来拖延时间,是想让我留下遗憾还是给你自己留下遗憾啊。”


他叹口气,吐出的话语苦得像吐出一口烟,呛得人想流泪。


“听明白了的话,就快点抓住我。”就快点抓住我,我也不想消失,你会看不见我吗,我会到哪里去……快抓住我。


那天,在漫天如血的红霞之下,折原第一次看见平和岛的眼角好像有一点湿。


第三日。


折原从睡梦中惊醒,还未睁眼就察觉到不对。躺在身边的人明明还在,却死死压抑着呼吸,生怕失态哭喊一般。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拍拍平和岛的脸,结果想要驱动手指的时候却毫无反应。


他仍懒散的闭着眼,只是苦笑了一声。“小静,别光顾着在那里怄气了。帮我把被子拉开吧,总觉得腿也不大对劲了。”


平和岛望向折原已经消失无踪的双手,一语不发地把厚重的棉被猛地掀开。被掩盖住的残酷现实如今一览无余——折原膝盖以下的裤管变得空荡,瘪瘪地贴在床单上。他就保持着掀开被子时的动作,保持着沉默,保持着视线紧紧黏在那不正常的空荡上。


最终也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平和岛只觉得如鲠在喉,他知道折原已经睁开眼睛,已经知道一切,但他还是什么都不想说。他抿紧唇,伏身抱住折原,用几乎使人窒息的力气,像是要把他趁早全揉进自己身体,留存他最后的部分。而折原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轻松得好像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接下来真的得靠你养我了,看来还得再让你心烦一段时间。嗯……就快如你所愿地消失了,稍微开心一点啊。”


平和岛一听便气不打一处来,把折原狠狠摁在床上,胡乱地吻他、咬他。“开心……怎么可能会开心?!你也给我、给我……”话说到末尾,声音却陡地低下去。他想要什么,这不就是他总念叨的吗,去死、消失、从不承认的爱,这不就是他们吗。他太讨厌折原了,因为他的话总是对的。“如他所愿”,鞭辟入里,无法反驳。平和岛一时间又很懊恼,明明怀里的人不知何时就会消失殆尽,他却还在纠结那些杂乱如麻的情感。


时间不能就这样白白浪费在思考和懊悔上,对于他们来说,如今确实是“一刻千金”。平和岛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把轮椅,把折原丢上去之后就盖上厚厚的毯子以掩饰他身体上的异样。他从未如此无条件地信任过新罗,也从没有这样固执地愿意相信新罗的医术能达到“起死人而肉白骨”的境界。折原心里倒是清清楚楚,但他每每回头看见平和岛靛蓝墨镜后紧拧的眉头,就忽然什么也不想多说了。他不想知道失控的平和岛会有多恐怖,也不愿让他失控毁了全池袋。于是他们就这样在自己的住所与新罗的公寓间来来回回,不带希望地去,徒劳无功地返。


只是剩下一点可悲的希冀罢了。不,不是希冀,那只不过是妄想。


第四日,折原几乎变成了人彘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平和岛早就不忍再看,把他裹进被子里,只剩那颗带着刺眼微笑的头露在外面。


第五日,折原视线变得模糊,脸上的血管几乎要浮在皮肤之外。他像一只虚无缥缈的幽灵,安静而阴森地躺在床上。“我这样算什么呢,肯定已经不是人类了吧。这么久了,第一次这样承认。”他这样笑着对平和岛说。


第六日,新罗来了,并不是带来治疗的方法,而是一捧颜色扎眼的白花。他甚至没能一眼找到折原,细细端详后才就着微微凸起的被子发觉他的所在。“折原君,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我初中时代唯一的朋友。……对不起,我没能帮到你。”平和岛把揉着眼睛的新罗推到门外,回头看向“折原”——应该说只是那一团鼓起的被子。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如果现在不再多看几眼,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晚安,”他说,“临也,做个好梦吧。”


第七日,平和岛再也没找到折原。



“你们真的好奇怪啊,明明之前看上去都是真心要杀掉对方,现在却为什么这么慌张了呢?”


他无法回复新罗的问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只是一直重复:“他不见了,我不知道。”


平和岛把自己关在家一整天没出门。折原身上的独特味道——常被他称作“跳蚤味”而嫌弃不已的那种味道,早在他身体不断消失的过程中被消磨殆尽了。他躺在折原近日来总躺的那张床上,裹着折原的被子,贪婪却小心翼翼的呼吸着那些所剩无几的残留气味。耳边突然没有了那些讽刺的话语,也没有会突然从身后刺来的小刀,这是他要的和平的生活,可为何不像想象中那样愉快。他没法控制脑子里不断涌现出这七日来折原逐渐消失的模样——夕阳下想要牵手的他,坐在轮椅上沉默的他,被迫裹进被子还要笑着的他,……消失的他。越回忆越感到窒息,他甚至还没想明白这场灾祸缘何而起,只不过短短七日,就让一切随风飘逝。


胸闷、心悸,平和岛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身体传来的不适感,而此刻它们如浪潮拍打山崖一般汹涌地冲刷他变得脆弱的神经,淹没他,让他溺亡。他终于不敌连日的打击,放任自己窝在曾经专属于折原的地方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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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情况。”


平和岛醒时,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家里的那张大床上,而是坐在常去的那家甜品店里。他一头雾水地摸出手机,却在看到日期时愣住了。


现在,是在他和折原莫名其妙开始同居的一个月前,折原消失的三个月前。


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他这么想着,同时感到庆幸。


平和岛几乎是反应过来的瞬间就冲去了新罗的公寓。他胡乱地讲述了一通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从同居一路讲到那场莫名其妙的消失。但新罗只是一边任他抓着肩摇晃,一边勉强地保持着笑容。“突然说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就算是静雄你……也很难让人相信啊。这种话被赛尔提听到的话她会害怕吧。”


其实平和岛自己也还在混乱,时空旅行这种话谁能相信呢,但他只是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新罗,无意义地冲他大喊“是真的”。他知道或许现在的自己更像个失心疯的病人,前一日在旁人眼中他和折原还是犬猿之仲不共戴天的关系,这会儿就说什么“同居”,更何况折原活蹦乱跳的比谁都精神——因此他方才说的话是绝没有人能够轻易相信的。


他只能叹气,无力且失落地最后说了一次:“新罗,我真的没办法,……拜托你相信我。你知道我没必要骗你。”


新罗眨了眨眼,突然一巴掌拍上平和岛的肩膀,笑得很爽朗:“你是懒得骗人的那种人啦,就算是愚人节也不见得你会参与。虽然我还是有点不明所以啦,但姑且会帮你调查一下的。‘逐渐消失’的病症是吗,我会尽力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不懂如何加快进展的平和岛还是和折原按部就班地慢慢走到了“同居”的那步,只是偶尔拔起路牌之后会突然不忍下手,哪怕他清楚折原全能躲开。他能做的只有确定关系之后用更多的时间和折原黏在一起,哪怕争执和打斗的次数也成倍递增,他也觉得甘之如饴。和新罗的联系没有断过,只是怎么也没有头绪。那透明的病症仿佛一种诅咒,死死跟随折原,没有因果。


当平和岛惴惴不安地消磨完同居的第一个月,想着“姑且还有一些时间”,却是在第二天清晨莫名地惊醒。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预感。天才刚刚破晓,一缕惨白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跳进屋里,直奔折原而去。平和岛不想看,不敢看,但又忍不住想证实心里那悲惨的猜测。他盼望那些不安是由于彻夜的噩梦,期望自己无稽的猜测能全部落空。他终于还是扭头,然后看见那缕光透过折原变得模糊的黑发落在枕上。


他恍惚听见有什么东西碎开了。是我的理智吗,还是我的心。他茫然地想。


明明应该再晚一点,为什么……


他感到悲怆、无力,和一点想要认命的失落。明明回到了过去,没能拯救却反而推动了那个坏结局加速到来。


于是平和岛又一次经历了那火燎一般痛苦的七天——几乎相同的场景,完美复刻的话语。他想牵手,他笑,他消失。这是一场对他们二人的凌迟。


而对平和岛而言,这场凌迟还在不断重复,让他死去活来。原来诅咒是双向的。


折原消失的那天,平和岛仍然拨通了新罗的电话。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那样冷静,好像体内那些暴力因子也随折原一并消失了。“我说过的,……都是真的,他又消失了,这是第二次。”


“……也许,你还有机会。到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你能再次回到过去,那么你就有多一次机会把折原君救回来;如果到此为止,也算是给你解脱。”新罗沉默良久,试探着把他的思考讲与平和岛听。“我还是没能找到方法,但如果你能再次回去,就多与过去的我商量几次吧,我会给你能让他马上相信你的方法。还有啊静雄,就算从没有过案例,多观察也一定会有发现的,要记住任何一处异样。我的能力只允许我帮到这里。”


平和岛呆滞地应下来,胡乱“嗯”了几声就挂断了电话。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期待那场睡梦的到来,醒来之后若是还能再见到折原,又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记住任何一次异样’……吗。”他还是选择躺回那张床上,把被子裹成团抱在怀里,像把它作为某个人的替代品。“唯一能发现的只是透明的病出现得比之前快了,该死,真依他所言,我这单细胞生物一样的没用的脑子啊。”


-


不是在甜品店醒来的。平和岛捂着头,忍受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眩晕感慢慢睁开眼。周遭的景色陌生却又透着熟悉,他四下扫了几眼却辨认无果,最终还是决定直接拿出手机查看日期。


回到了更早的时间点吗,这时候……大概临也还没搬去新宿。平和岛皱着眉把手机放回口袋,决定先去和折原见一面。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很想见他。


很想见到完好的他。


结果贸然地冲过去表达了“和我同居”的想法,只是被他当做神经病骂了一通又打了一架之后就无功而返了。还是操之过急了啊,说到底,经历了两条时间线后自己面对这种“读档”一样的现状也感到混乱了,总是没办法用当时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平和岛自嘲了自己一顿,转头向新罗的公寓行去。


不得不说,新罗对自己的了解程度的确算得上是相当透彻,把上一条时间线的他交代的话与现在面前这个新罗说了之后,对方马上就自然而然地相信了平和岛后续所有的讲述。


“你的意思是,折原君再过几个月就会换上在七天之内不断变得透明最终消失的病,对吗。嗯……的确是有点令人头疼。你再多说一点,把细节都说一遍。”新罗扶了扶眼镜,做出一副闭目沉思的样子。


“不……在此之前,先告诉我应该怎么和他相处吧……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大概已经陷入混乱了。真是烦死了,连在这种事情上也要折磨我……那家伙啊。”平和岛恶狠狠地叹了口气,猛地向后仰躺在沙发上,盯着新罗家的天花板出神,脑中却在回放那七天的景象。“我大概快疯了,现在只想把那家伙揪出来然后用三倍的时间相处,在那七天到来之前先……”


新罗忽然睁开双眼,倾身歪向平和岛这边,用流露着一些难以察觉的兴奋的声音打断了平和岛:“用三倍的时间相处……?在上一条时间线里,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平和岛把墨镜摘下来挂到衣领上,抬手揉了揉因为久睁而有些酸涩的眼睛,听他这么问不免有些疑惑。“是。但……又如何?”


新罗蹦下沙发,站在平和岛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你也说过那次的‘七天’提前到来了对吧,或许正是这样的原因——你们的关系越密切,或者说达到某一个亲密值,那种症状就会出现。虽然我是不知道那种病到底是什么原理啦。”他在认真地欣喜,像一个终于获得重大进展的科学家,而不是在面对让朋友几乎崩溃的难题。


“新罗啊,你高兴过头了吧,我会生气的。”平和岛无奈又不爽地把手背盖在眼上,以便自己能保持冷静。他确实有些佩服新罗的好脑子,那些推论有它们的道理,值得去相信。“那么我只要和他保持距离就好了吗,可是……”


新罗笑得很爽朗:“不着急。到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你能再次回到过去,那么你就有多一次机会把折原君救回来;如果到此为止,也算是给你解脱。我是相信你还会有下一次时间跳跃的,所以把这次姑且当作实验如何?按你所想的,就快马加鞭地和折原君在一起吧,让我们看看那七天会不会更提前到来。”


倒是说了上次一样的话啊,不愧是新罗,思维模式根本就一模一样。平和岛这么想着,边起身边把墨镜重新戴了回去。“你那种变态的实验方法简直没把我们当人看,搞清楚,我们不是你的小白鼠啊。”他感觉到新罗只是安静地笑着看他起身准备离去,似乎胸有成竹。也只能是苦笑了,不能埋怨这位好友把他的心思摸得太清。“啊啊…烦死了,你知道我最后一定会同意的。不管怎么说……你或者下一次的你就准备好承受我的怒火吧。”


虽然放了狠话,但平和岛其实也快忍不住想要快点把这条时间线的折原划为自己的所有物了。对于犬猿之仲的双方,想要缓和关系其实有意外简单的方法。他从没想过,只是稍微表现出了郁闷的神色和不愿争执的表象,折原就会皱着眉卸下防备,凑过来对他发出“怎么了,闹出什么大事了”之类的关心。于是平和岛就福至心灵一般掌握了和折原相处的诀窍,两人的关系确实算得上火速升温。


本着“做实验就要认真”的精神,又或者是他早就想这么做,只是拉不下脸——平和岛几乎可以说是放肆地对折原好,而这又难免被他一顿嘲讽。


他拉着折原去露西亚寿司店,请他吃金枪鱼寿司,结果被说“你那点薪水还不够我的零头”之后反而被请客;他给折原买自己喜欢的蛋糕,折原就笑话他只喜欢吃甜腻腻的东西,然后买十个不同口味的丢到他怀里;他在一切开始之前主动要求牵手,要求拥抱,玩闹一般地把折原像包团子一样裹进被子——他要把好好的折原刻进脑子里,为的是再见那七天时不会崩溃。平和岛好像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看到他与折原那条暧昧关系的脉络逐渐变得清晰。原来他们真的存在恋爱感情,只是谁也不愿承认,原来他们可以真心为对方好。


但是越敞开心扉,平和岛就越厌恶那即将到来的七天。他本就不是很有耐心的人,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读档再打出bad ending,实在是在挑战他的忍耐底线。他好像逐渐发觉这场漫长的灾祸的背面究竟掩藏着什么,那是阴沉而令人悲恸的东西,笼罩它的雾正慢慢散去。但平和岛宁愿不知道,宁愿看不清。


该来的总会来。无论时间线变动多少次,无论在此之前的经历是不是完全被颠覆,只有那些让他印象深刻的画面永恒不变,像用刀子一次一次剐开他心上的旧疤。疼痛会逐渐被免疫——平和岛最清楚这样的道理,他开始害怕自己会对折原的固定性死亡结局无动于衷,而变本加厉地期待与他的下一次冲锋,他害怕自己会变得愿意让折原一次又一次消失,或者说“死去”。


到了第七天,平和岛点了支烟,让烟雾在肺里循环几圈,才把一嘴的苦涩吐出去。他给新罗打去电话:“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那七天的确又提前不少,在我最开始的那条时间线里,这时候我们才刚同居不久。”


新罗的声音闷闷地从话筒传出来,好像前几天那个狂热的研究者不是他一样:“啊,那么,你再睡一觉就会进入下一次了是吗……不好意思,大概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易就能接受折原君的死亡,……以这种方式的死亡。”


再睡一觉,只要再睡一觉。一切就可以重来,临也有可能会脱离死亡的结局。多么美好的计划。可是……


“可是新罗,我已经不想再重来了。我已经没法看他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相同的死状。”其实是我不敢面对七天背后真正的诅咒,我知道那是万劫不复。


“……静雄,我还是第一次面对,所以大概不太明白你的心情。但如果这是诅咒的话,你怎么也没法逃掉的。也许拯救折原君就是拯救你自己。”



“拯救折原君就是拯救你自己”,多可笑的一句话,原来他们的命运以这种方式仍然相连。


他最终还是驱动身体第三次让自己倒在了那张床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还想再和折原吃一次蛋糕,十种口味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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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每次醒来都会觉得难受得要死了,可恶。”平和岛已经逐渐习惯了清醒来的下一刻就会有钝痛和眩晕感袭来,稍微缓过劲之后就立即掏出手机。但在瞟到日期之前,他的注意先被周围的环境所吸引。


以前工作过的酒吧……?


已经退回到这时候了吗,跳跃的幅度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啊。他还是点亮屏幕看了看准确日期,粗略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曾发生过的事情。“临也那家伙……就快要开始陷害让我失业了啊。算了,这不重要。”


他又开始重复那不变的行程。去新罗的公寓,把以往时间线的事情全盘托出,得到一些并不如何中用的建议,然后无视蓦然欣喜的新罗独自离开。


在离开公寓的那条大道,平和岛仰头望见云端隐约的夕阳残光。最开始时折原在夕阳下微笑的脸忽然跳进他的脑海,他这才突然发觉,折原简直像极了毒药,一旦尝到他的好就叫人上瘾着迷,欲罢不能——就像现在,他满脑子只有“找到他”和“占有他”两句话,而所谓的拯救早不知道被堆在心里的哪个犄角旮旯。


说要拯救,可又如何去做呢。他自嘲地苦笑。从现在开始就要刻意远离他了吗,只要守住自己不与他交往,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真是好痛苦的一场凌迟。


平和岛在回家前,鬼使神差地先拐去常去的那家蛋糕店,用他还不甚宽裕的薪水一次性买了十个蛋糕。其实,当初折原甩给他的那些蛋糕,他们就算两个人一起吃也没能解决干净。可如今,虽然到最后已经腻得反胃,平和岛一个人居然也能把它们全吃干抹净。


这算什么,简直净是无用之举。平和岛漱了好几遍口也没冲去奶油留在味蕾上的甜腻感,便干脆挂着一脸水珠看向镜中憔悴的自己。一个人吃完蛋糕又如何呢,难不成是以此告诉自己从此要与折原告辞吗。


他倏地笑了,笑得连自己也觉得突兀又疯癫。对,就是告别,折原临也,以后我们就只是犬猿之仲。……不过,无知者无罪,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第二天他和新生的太阳一起早起。都说每一个早晨会迎接一次新的人生,让昨天的自己在昨天死去;可他的确在前夜让自己死去,而新的灵魂似乎迟迟未到。早已三番五次地在与折原的恋爱中沦陷,此刻突然要警告自己与他保持距离,……说什么傻话。


初衷是什么呢?拯救,还是想再次见到他?平和岛已经记不得了,但新罗的话却烙印在他脑中——拯救他就是拯救你。他愿意祈求这样的“拯救”到来吗,看他一次又一次死去和被迫远离他,哪一个是他心中的最优选择?


平和岛漫无目的地在池袋街头游荡了一整个上午,看斜照的太阳变成直射大地。他遥遥地听见熟悉的、放肆的笑声,凭着那被人戏称为“跳蚤雷达”的直觉也能猜到是折原又在不远处正挑起纷争。他深深吐出口气,摘下墨镜用力揉了把眼,像是要擦去什么不该有的滤镜。他知道,从今以后的见面都是路牌、贩卖机和小刀,流血、讽刺和谩骂;而不再是拥抱、亲吻和情爱。


在世人眼中,平和岛和折原仍然是老样子,追逐、厮杀、不共戴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变过。


这样就好了吧,万无一失……


第四次的重复,应该到此为止了。他们变成平行线,共同延伸却不曾发生交集……


真当如此吗?



平和岛不能理解眼前的状况,自己明明耗费苦心要与他断绝那分暧昧,为何折原自己却自己送上门来。他一时理智断弦,把那些巧克力和叫不出名字的花全扔了出去。“你这混蛋又在想什么啊?!”别靠近我,我无法再忍耐了,你知道失控的野兽有多可怕。


“就是表面上的意思,呀,明明相互纠缠了那么久,还以为小静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


“……如果你的目的是想用这种方式恶心我,那你做得很成功。想活命就快给我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努力,你根本就是我的克星,快走。


“哎——才不是,我很认真啊。说真的,你没有一点想法吗,这样也没有?”紧接着这句话而来的是凑上平和岛脸颊的一个温热而干燥的吻。


好吧,折原临也,算你厉害。我丢盔弃甲,前功尽弃。


结局已经不言自明,平和岛只是面无表情地又一次见证折原的消失,然后把他曾睡过的那块枕头抱到怀里恶狠狠地亲了几口。


他躺回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是死了一样的古井无波。


这次的重复又是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就睡吧,迟早会知道的。就算代价不可估量,就去拯救吧——偶尔让暴力机器当一次救世主。平和岛麻木地闭上眼,感受眼皮盖上之后视线中的一片猩红。猩红——像子宫里的颜色,重来,循环,轮回。平和岛只觉得信息量太大,脑子被拥挤的文字压迫得生疼,便干脆把所有东西都扔出思考,心无旁骛地睡去了。


-


第五次。他睁开眼,顾不着身体的不适,一眼就盯住了身上特殊的服饰。


来神高中的……校服。


确认了一遍时间,平和岛蹙眉使劲回想,这时大概是高三的年纪——他和折原打得最欢腾的时候。


不必多言,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只要一如既往地喊打喊杀,和他把这世界闹个天翻地覆,诅咒他微笑着跑去被卡车撞死。只要用一切凶狠恶毒,掩饰一片赤诚的爱。


又顺利地度过好几年,平和岛几乎以为已经再也没关系了,他们终于努力地维持好那天平微妙的平衡。他意外的只感到庆幸,偶尔还能见上一面总比永别好得多。


直到……


直到他再次收到折原的鲜花和巧克力。


又一次噩梦到来。


平和岛几乎是抽了整整七天的烟,折原都被他烦得多了几句台词,翻来覆去地说“再这样下去恐怕你会比我先死掉”,而他只是淡淡地回一句“那就万幸了”。能听到记忆之外的话,他发狂一般地感到快乐,他恨不得折原抛却所有的爱意,不要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干干脆脆地骂他整整七天。只有这样他才会有仍然活着的实感,而不是变成了“缸中之脑”。*


他已经不再需要新罗的帮助了,哪怕再蠢笨,经历了这么多次也该推算出些什么了。他终于知道自己最初的想法有多可笑,这是诅咒,又不是玩闹,哪里有“只要保持距离就好”的事。


只要他们产生交集,毒蛇就永远窥伺着他们,往他们缠绕小指的线上浸染蛇毒,不死不休。


诅咒要他们永远无法相见。


-


第六次醒来。


平和岛看见自己的校服就知道这次又是只能打出bad ending。这次只往前走了两年,是年轻气盛的高一新生的时代。他知道折原会来找他搭话,然后产生不可避免的交集,缘分由此而起,他已经一只脚跨进了噩梦,逃不掉的。


那干脆最后放肆一次好了,什么都别管,想打、想爱都随我。平和岛仰头望向茫茫无际的天空,笑了。他知道属于他的结局将要到来,那噩梦的碎片已经清晰可见。于是他给自己准备一顿最后的晚餐,享尽欢愉再步入万劫不复。


平和岛在每个月的十四号给折原送蛋糕和巧克力,带他坐一趟火车去遥远的地方,在冬日给他买热腾腾的水煮,偶尔也会两人共戴一条围巾。折原表面嫌弃又恶语相向,实际上对那些细腻的情感产物都照单全收,再翻倍奉还。他们如此默契地一来一往,让平和岛总在深夜思考“或许本该这样”。


他们在雨夜钻进同一条被窝,打开窗口让湿润的风吹进来。一场凉的雨会打开情绪的破溃口,他们总斗着嘴,然后不知谁被谁推搡着倒在床上。雨水带来的泥土和草木味将一些带着燥热的气味掩去,他们在甜蜜的湿润和温暖中一齐睡去。


平和岛知道,他只不过是在拉着折原饮鸩止渴。这样的生活太美满了,如今“格外”的快乐必然会导致结局将是“非常”的悲哀。


高三结业的那个学年,平和岛要等的终点到了。他隔着那些模糊的黑发亲吻折原的额头,说了一整夜的话。


“你就只当听个睡前故事。”以这句话为开头,他把前五次的经历删删减减之后全说了出来。


折原听完,第一次笑得有点狼狈。“小静,没有人会把以自己死掉五次为结局的故事当做睡前故事听的。你说的是真的吗?”


平和岛只是笑,笑得无限温柔,像是隔着画框与画中的折原对话。“我从不骗你。”


“临也,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我自己吃完了十个蛋糕。真的很浪费钱,我到现在还后悔。而且它们根本一点都不好吃。”比不上你给我买的那些的万分之一。


他不断地碎碎念,一直到折原撑不住困意昏昏睡去。但他仍在说,不断地重复那些自己早就滚瓜烂熟的故事。一开始故事就不是讲给你听的,我只是在向你告别,可惜你这么聪明,现在却能没听得出来。他疲惫不堪地这样想。


七天快得就像一眨眼的事,而在平和岛眼中这一幕幕的确早就如快进一般地飞逝了。他没有抽烟,没有哭,没有骂人或者砸碎什么东西,只是拨打了新罗的电话。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屏幕上跳动的姿态很轻盈,不知是不是因为悲极生喜,又或者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快乐真的难以自抑。


“喂,新罗?趁现在最后恭喜我一次吧。之后……哈,或许我连你也见不到了。不能再多了,我只有最后一次机会,要确保万无一失。所以今天与你也永别吧。”


“静雄……?你在说什么……我知道你和折原君的关系,和我不必假装……”


“不是假装,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走了,哈哈……拜托你快和我说再见。”平和岛知道新罗为什么会那样说,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又颤抖,像已经恸哭了一百回。别再说了,别让我产生侥幸心理,快说再见吧,永别。


新罗向来是不磨蹭的,他虽然不明白事情究竟如何,却还是遂了平和岛的愿。“至少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再见。”


平和岛挂了电话,感到将死一般的安宁。


-


第七次醒来,平和岛几乎是挣扎着起身,却被铺天盖地拍打来的眩晕和阵痛感压得瘫倒回原地。每一次时间倒退之后似乎都会有这样的不适,只是随着次数越多那种难耐感受越发明显。他勉强睁开左眼,愣愣地看着自己明显缩小了一号的手掌。究竟是不适感在增强还是身体的强韧程度随着年龄倒退而下降,这就不得而知了。


他摇晃着站起来,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国中校服。抬头,看见另一个自己。


……不过是面镜子啊。


他伸出手和镜中的自己贴掌,金发跳动着夕阳的余波。好年少的时候,一切都还有机会挽回,所有错误的事情都可以得以被纠正,只是自己注定要走向讨厌的那条分岔路口。


平和岛看见镜中的自己捏起一缕金发,随之叹了口气。他说:“太刺眼了,之后把头发染回去吧。”


要走进全新的人生了呢,不舍吗,还是欣喜,会害怕吗,还是向往?他不知道,只是呆呆地想着——幸好上一次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就算没有将来,也挺好。不可见的未来有太多可能性,万一到最后他们还是走散了呢?所以停在那里就很好,就最好。他又被自己这种自我劝解的想法逗笑了,小声说,变得越来越不像他们说的那个静雄了。


不过,反正那个静雄从今天起就不存在了。


平和岛想,他要去乡下,和很多动物一起生活,这是他以前一直向往的日子,如今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实现它。他有些孩子气地笑了,看镜中的人笑得仿佛真是这年纪的样子。




“我不报考来神了。”


新罗接到这样的电话,一脸诧异地转头对身边双手插兜仰望樱花树的折原说:“好遗憾啊,我小学时代唯一的朋友说他不准备考来神了,本来还想介绍你们认识的。”而折原的视线只是黏着那朵摇摇欲坠的樱花,然后盯着它慢慢从枝头跌落,飘忽着——坠到地上,被路过的无心人一脚踩烂。“反正你的朋友也都是怪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不是常说吗。怪人凑一起会引发世界灾难的,不认识更好。”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路人踩烂那朵樱花。


“我是想,你们也许会擦出很不一样的火花呢。”


“反正你再怎么说也没那种机会了。”



-



高三结业式的前夜,折原接到一个无名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口齿含糊,似乎是醉醺醺的样子。


“被醉鬼碰巧打来电话了吗,难得的经历啊,那就听听看好了。”折原这么想着,即使始终蹙着眉也耐心地听那头的人讲完他的整个故事。




“那天晚上啊,风雨都很大,他和我躲在一张被子里,……抱着他睡着了。”


“嗝、我们还……一起戴过同一条围巾,很不可思议吧,我自己都没想过他会答应。”


“冬天……很冷的时候,如果吃热腾腾的水煮真的很舒服,尤其是和他一起……光想到就要笑起来了。”


什么啊,完全听不懂,“他”是谁?折原呼了口气,把有些发烫的手机从右耳挪到左耳贴着,最终还是决定不出声打扰那人的自言自语。


“啊,对了……最重要的事……”


“我昨天、去买了很多蛋糕。现在已经买不全那十种口味了,我就把能找到的都买了回来。甜品……真的很棒,可是……”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感慨的语气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可是还是……最开始和他一起吃的最美味了。”


折原听见电话那头的人抽噎起来,冷哼了一声就随手把电话挂了。


不知所谓,莫名其妙。啊,明天就是结业式,有点期待呢。他悠闲地伸了个懒腰,向窗外哼着不知名的歌。明月相照,只是无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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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缸中之脑”是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1981年在他的《理性,真理与历史》(Reason、Truth、and History)一书中,阐述的假想。

“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有关这个假想的最基本的问题是:“你如何担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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